人人都有尊严,各位请听听这个故事,橘子与忙人

橘子与盲人


冬天,天气越来越冷了。这天下午,我蜷缩在自己的按摩店里,连站在门口抽一根烟都不愿意去。李阿姨母女两个又来做按摩了,李阿姨腰椎增生,是我这里的常客。她女儿雯雯颈椎也不太好,于是母女俩经常一块来我这里做按摩。由于她们都是性格开朗爱说话的人,一来二去我们也就熟络起来。


今天雯雯提着一袋橘子进了门,看见我就说:“赵哥,来,吃橘子。”说着话雯雯随手抛了一个橘子过来,我这眼神不用手摸都不能辨认橘子和橙子,哪能接得住她的橘子。橘子打在我胳膊上,又滚落到地上。


李阿姨在一旁埋怨道:“你这丫头怎么回事?就不能亲自递到你赵哥手里吗?”


雯雯一边蹲在地上捡橘子一边说:“我这不是忘了吗?赵哥,不好意思啊,我给你把橘子剥开吧,来,为了表示歉意,我喂你吃一个,张嘴。”


我一头黑线,用手接过了剥好的橘子。这橘子,又让我想起了那件事,那件我终生都不会忘记的有关橘子的事。


2002年,我在北京一家按摩店打工。也是这样一个冬天的下午,没有什么客人,我们十几个按摩师百无聊赖地堆在沙发和椅子上闲聊。小刘和大胖轮番给小玲讲笑话,小玲被逗得咯咯直笑。小玲是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孩子,除了五十多岁的老张,其他人都有事没事爱去和小玲搭讪几句。忽然,平时不经常出现的老板来到了按摩店里,对着我们高喊:“哎,我给你们带礼物来了。吃橘子,吃橘子啦。”


伴随着几个人的欢呼声,我跟大家一起呼隆隆的涌向餐厅。“小刘,接着。”老板拿起一个橘子,扔给低视力的按摩师小刘。小刘没接住,橘子滚出老远。他站着是看不到地上的橘子的,他蹲下身,没有找到,于是开始伸手到处摸。忽然发现橘子已经滚出很远,而且仍然在滚动,他四脚着地,跟在橘子后面紧追不舍。其他的按摩师哈哈大笑,老板也大笑起来。


人类心灵深处的某些东西一旦被激发,就会促使人不断做出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。老板笑得起了性子,又往小玲脚下扔了一个橘子,说:“小玲,你脚下也有橘子。”小玲是全盲,赶紧蹲下,身前身后的摸了起来,忽然手碰到了橘子,橘子被碰得滚出老远,小玲蹲着身,伸着胳膊追橘子,银铃般的笑声刺激着在场所有的人。


老板一个接一个的扔,开始是往每个人的脚下扔,扔到谁的脚下就叫谁的名字。后来觉得这样玩着不过瘾。就改成了先喊名字引起对方注意,然后用各种刁钻的角度和距离来扔橘子,看看盲人能不能找到。我眼神不好,恍惚间,我仿佛看到了主人投球,让自己的小狗去追,但是这小狗的身上穿着白大褂。


游戏在继续,餐厅里充满着欢声笑语。满地都是乱滚的橘子和乱爬的盲人。随着大胖钻到桌子底下去摸橘子,爬出来要起身的时候一头撞在了桌角上,这场游戏走向了高潮。


盲人们的笑声中,透着刻意,透着夸大,透着讨好与谄媚。笑的最自然的,还是老板。他毫无顾忌的笑着,并不是那种开怀大笑,而是略带旁观者的一半克制一半肆意的笑,不是哈哈哈,也不是呵呵呵,而是咔咔咔的喉音当中夹杂着气流的冲出和唾沫的喷溅。此时此刻,他就是这一方空间的主宰,他掌握的不是橘子,而是日月,随心所欲的玩弄着一群具有生命的东西。


在这片笑声中,或许只有我一个人想哭。这时候老板往我脚下扔了一个橘子,说:“赵静,你脚下有橘子。”我原地站着,一动没动,没有抬头,也没有低头。一股难以压抑的愤怒从心底升起。过了片刻,我转身离开了餐厅,走出了按摩店,让外面刺骨的寒风吹一吹五味杂陈的心情。


按摩店附近就有一个水果店,我摸了摸兜里,有三十元钱,那时候这些钱对于还是穷学生的我来说,可算得上是一笔可观的数目。我的早餐可是控制在三元钱以内的。我捏了捏三十元钱,掏了出来,用它买了一袋橘子。


从离开按摩店,到提着一口袋橘子回来,大概过去了十几分钟,我回到餐厅的时候,扔橘子的游戏还在持续。一个人在喊:“怎么样,我捡到得够快吧?再来一个。”


我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桌上,说:“弟兄们,要吃橘子,到桌子上去拿,用不着到地上去摸。”随着我这一句话,游戏戛然而止,原本欢乐的气氛变得尴尬,接下来是餐厅里几秒钟的静默,老板看了看我,离开了按摩店。


老板走后,人们渐渐地又开始了意犹未尽的低声说笑,仍然还是小玲的笑声最动人心魄。我不想理会他们,呆呆地坐着。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国人的冷漠与麻木;我想起了印度的首陀罗种姓,他们的社会阶层最低,别人给他们食物,都是扔在地下;我又想起了中国古人所说的廉者不受嗟来之食。


“赵静,你怎么不捡橘子,多好吃呀,何苦出去花钱自己买?你花那个钱做什么?”有人在旁边喋喋不休的对我说话。


我忍无可忍地说:“你们这些人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,别人谁还会拿你当回事?你们想没想过,往地上扔橘子让盲人去摸,一来不安全,二来这是不是在拿咱们的缺陷开玩笑?你们为了一个橘子至于不要自己的尊严了吗?”


一声柔媚的抽泣声传入我的耳朵,前一秒还在小声说笑的小玲,坐在椅子上开始低声呜咽。我说:“小玲,你是不是本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呢?”她没有回答,只是更加伤心的哭泣。


旁边一个人说:“赵静,你说的对,刚才我没有想那么多。”


这时一个人站起身,停顿了一下,转身离开了,我不知道他是觉得没有讨论的价值还是不敢面对这样的讨论,反正他默不作声的迅速走开了,我也没有去问他。


又有人说:“人家老板没有恶意的,你想那么多干什么?”此言一出,跟着就是一片附和的声音。


“这橘子多好吃呀,能吃到嘴就行呗,管那么多干什么?”


“对呀,对呀,这些事都不要紧啊。”


“我们都是大老粗,不像你是上过学的人,我们可不能像你们有文化的人那么会咬文嚼字的,想得那么多。”


最后,五十多岁的老张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:“小赵啊,能吃到橘子就不错了,你想那么多有什么用?咱们一个穷打工的,还有什么尊严不尊严的?无所谓啦。”


我说:“张叔,你每个月赚的也不少,也不是吃不上饭,难道你就只考虑生存吗?”


也许老板起初没有想到往地上扔橘子让盲人摸,第一个扔给小刘,他在地上连摸带爬,很多盲人哈哈大笑,这就致使老板想到继续这样做。可以说是盲人把自己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,老板才敢这样做。假设小刘没有接住橘子不去理会这件事情,或者直接告诉老板,不要扔,自己接不住。后边一连串的事情都不会发生。据我观察,小刘平时遇到东西掉在地上的时候,也不是四脚着地的姿势去捡东西的,那么为什么要那样去捡橘子呢?


所以在我看来,这些盲人按摩师蹂躏了自己的尊严,这才是问题的根本。在摸的过程当中,盲人之间互相调侃,互相嘲笑,互相贬损,他们在麻木中寻求一种快乐,而且还有取悦老板的嫌疑,这一点尤其令人感到无比悲哀。


生活中经常能够看到这样的现象,一群盲人聚在一起以互相调侃,互相嘲笑的方式来体现我们对残疾是多么的不在乎,似乎我们越不在乎就越能够表明我们是适应这个社会的。换句话来说,他们想表达自己也是可以融入整体社会的,但他们融入的代价是可以拿着他们的生理缺陷取笑。


“赵哥,你愣什么神儿呢?赶快尝尝这橘子甜不甜呀。”雯雯在一旁叫我。


我笑了笑说:“不用尝,你给我的这个橘子当然是甜的。”

发表于:2023-06-23 09:3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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